中东睿评|胡塞武装已成为楔入中东各方力量之间的钉子户

5月2日,也门胡塞武装发言人叶海亚·萨雷亚(上右二)在首都萨那发表讲话。本文图片 新华社 图
继5月4日也门胡塞武装用导弹袭击以色列本-古里安机场后,以色列在当地时间5日对也门荷台达港及其周边的隶属于也门胡塞武装的基础设施发动了空袭。据央视新闻援引胡塞武装控制的媒体和以色列高级安全官员的消息,美军战机也参与了当天的空袭。
自2024年下半年以来,伴随哈马斯遭到毁灭性打击、黎巴嫩真主党遭到重创、叙利亚巴沙尔政权崩溃,以及“抵抗轴心”的核心伊朗陷入内忧外患等多重危机,以色列与“抵抗轴心”对抗的力量对比态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以色列在美国支持和纵容下打击“抵抗轴心”的做法更加强势、意志更加坚定。但是,在“抵抗轴心”其他力量受挫后转向退守和低调从事的情况下,也门胡塞武装继续通过向以色列本土发射导弹袭击、在红海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等方式对抗美以。作为兴起于冷战后也门伊斯兰复兴运动,壮大于“阿拉伯之春”的也门非国家武装力量,胡塞武装显然已成为决定2025年中东政治的核心角色之一。

这张5月4日的视频截图显示,以色列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附近遭导弹袭击后升起黑烟。
“抵抗轴心”对抗美以的孤勇者
2025年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他对以色列的支持力度加大,以及以色列相对于“抵抗轴心”的力量优势更趋明显,都使以色列、美国与“抵抗轴心”两大阵营围绕巴以冲突的对抗在军事上日益向着有利于以色列、美国的方向转化:哈马斯在加沙重建乃至巴勒斯坦政治中被边缘化,真主党在黎巴嫩政治重组中遭削弱,叙利亚新政权脱离“抵抗轴心”,都是“抵抗轴心”陷入严重危机的体现。
在此背景下,以色列与哈马斯打打谈谈,但哈马斯已很难对以色列构成实质威胁;伊朗在舆论上高调宣示抵抗美以的同时,在阿曼的协调下与美国进行了多轮间接谈判。但是,在伊朗及“抵抗轴心”力量遭严重削弱的态势下,处于红海和阿拉伯半岛边缘地带的胡塞武装则成为继续高调对抗美国和以色列的核心力量,并在美国、以色列的空袭面前表现出绝不屈服的抗争韧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在美国与伊朗进行谈判的同时,胡塞武装却加大了打击了以色列和美国的力度,以色列则不断将责任归咎于伊朗对胡塞武装的支持,而胡塞武装对美国航母的袭击无疑也加大了伊朗与美国谈判的难度。

5月4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国际机场附近,安全人员查看遭导弹袭击区域。
当地时间5月4日,也门胡塞武装向以色列中部的本-古里安国际机场发射了一枚高超音速导弹。据以色列媒体报道,以方动用“箭”式反导系统以及美军部署的“萨德”反导系统拦截来袭导弹,但未能成功,袭击还造成8人受伤。在机场遇袭后,包括德国汉莎航空、瑞士国际航空、希腊爱琴航空、奥地利航空、布鲁塞尔航空等多家航司已宣布至少暂停飞往特拉维夫的航班至5月6日。西班牙欧罗巴航空以及美国达美航空也取消了当天飞往特拉维夫的航班。以色列总理办公室发表声明称,也门胡塞武装的袭击“源自伊朗”,以色列将选择时间和地点对胡塞武装背后势力伊朗采取行动。因此,胡塞武装显然已成为影响以色列和伊朗是否再次爆发冲突的重要因素。
在袭击以色列本土的同时,面对美国加强对也门本土的空袭力度,胡塞武装也加大了对美国航母的打击力度。目前,美国海军在中东保留着双航母打击群,除“杜鲁门号”航母舰队外,还有“卡尔·文森号”航母舰队,用于威慑和打击胡塞武装。但是,就在几天前的4月28日,由于躲避胡塞武装导弹或无人机袭击,位于红海水域的“杜鲁门号”航母紧急转弯,导致一架造价超过6000万美元的舰载F/A- 18E“超级大黄蜂”战斗机及牵引车被甩进大海并沉没。胡塞武装声称此次打击已迫使美航母舰队向北后撤。由此可见,在美国规避对也门发动地面战争的情况下,胡塞武装已成为令美国无计可施的、难缠的非对称敌手。
总之,在当前以色列、美国、伊朗等中东域内外力量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胡塞武装不仅是美国中东霸权面临的严峻考验,也是影响以色列与伊朗关系、美国与伊朗关系的重要变数。从某种程度上说,胡塞武装已成为考验中东主要各方力量的钉子户,甚至也已成为伊朗的沉重包袱。

这是5月4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国际机场拍摄的出行受到影响的旅客。
胡塞武装与中东政治的复杂关联
尽管胡塞武装只是也门的非国家武装力量,但是,由于其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坚定的反以、反美底色,以及它在也门内政外交中与中东各方力量的复杂关系,胡塞武装作为美以与“抵抗轴心”中最难啃的钉子户,将成为影响中东政治走势的特殊角色,甚至拖累伊朗的政策改变。
首先,胡塞武装考验美国如何平衡中东战略收缩与维持中东霸权的关系。
在拜登执政时期,胡塞武装便是美国中东政策特别是应对新一轮巴以冲突的巨大挑战。拜登政府上台之初,出于关注也门的人道主义危机,曾减少对沙特的军售,并对沙特施压,促其结束也门危机。但是,自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胡塞武装又成为美国应对巴以冲突的巨大麻烦。自2024年1月以来,美英联军多次对也门进行轰炸,但始终无法使胡塞武装屈服。
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在将胡塞武装再次列入恐怖组织名单(拜登曾经取消)的同时,为实现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停火,美国再度加大了对胡塞武装的空袭力度。但是,美国面临的困境不仅未能改变,反而进一步加深,其核心是美国中东战略收缩与霸权维持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其基本矛盾是有限空中打击无法实现遏制胡塞武装的目标,而持续进行空袭乃至发动地面战争,又使美国难以承受在中东陷入另一场战争的代价。如果胡塞武装对美国航空母舰和中东军事基地等目标造成致命打击,美国将面临更加艰难的政策抉择。
其次,胡塞武装是影响美国、以色列、伊朗三方关系复杂联动的重要角色。
从以色列、美国与伊朗的关系看,美国的目标是支持以色列的同时,保持以色列与伊朗的对抗可控,既利用以色列遏制和打击伊朗,又避免双方走向战争并使美国重陷中东地区冲突;以色列的目标是继续维持美国与伊朗的对抗,甚至使美国陷入与伊朗的冲突乃至战争,进而使美国继续维持对以色列的支持,继续维持乃至增强在中东的军事存在;伊朗的目标是通过缓和与美国关系、签署伊核协议,摆脱美国和西方的制裁,进而缓解当前内忧外患的困境。
但是,伊朗与美国又存在严重不信任,除伊核问题外,意识形态、伊朗的地区政策尤其是支持包括胡塞武装在内的“抵抗轴心”力量、军力发展等,都是美伊博弈的主要矛盾,而被美国视为伊朗代理人的胡塞武装显然成为美国与伊朗矛盾的集中体现之一,胡塞武装对以色列、美国的攻击,又会成为以色列用来激化美伊对抗的有力抓手。从某种程度上说,胡塞武装既是以色列对抗伊朗的理由之一,也是美国向伊朗施压的原因之一,而胡塞武装则成为嵌入美国、以色列与伊朗紧张关系中难以消除的楔子。
最后,胡塞武装对伊朗的政策选择构成掣肘,但伊朗并无使胡塞武装改变政策的能力。

这张5月5日发布的未注明拍摄地点的照片显示,以色列空军战斗机飞往也门荷台达省执行空袭任务。
在美国、以色列看来,胡塞武装是伊朗的代理人,胡塞武装的力量来自伊朗的支持,伊朗有能力迫使胡塞武装进行政策改变。但在事实上,尽管胡塞武装和伊朗有合作关系,但并非完全听命于伊朗的代理人和马前卒,它有其独立的意识形态、组织系统和军事力量。
笔者曾经专文探讨过胡塞武装与伊朗的关系,其基本观点是二者并非领导和服从的代理人关系:在胡塞武装建立和发展的早期即上世纪90年代到2011年也门萨利赫政权倒台前,胡塞武装的建立受到了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影响,双方的宗教联系也较为广泛,但二者并未建立实质性的盟友关系;从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来,也门国内和地区形势变化使伊朗和胡塞武装对彼此的需求上升,双方的合作增强,但双方的关系仍缺乏战略性、持续性和意识形态根基,胡塞武装并不听命于伊朗。其原因在于:第一,伊朗和胡塞武装的关系更多是机会主义的利益交换,双方合作缺乏战略性。第二,伊朗并未确立对胡塞武装的领导能力,胡塞武装的意识形态和发展目标都有较强的自主性。第三,伊朗和胡塞武装之间缺乏牢固的意识形态根基,胡塞武装并不认同伊朗的伊斯兰革命理论。(参见《伊朗与“什叶派新月”发展史③:也门胡塞武装篇》)
因此,即使伊朗因缓和与美国关系而需要使胡塞武装做出改变,但伊朗并不能控制胡塞武装的决策。而从政策、道义和舆论层面说,如果伊朗不彻底放弃“抵抗轴心”,不彻底放弃意识形态和革命输出,便无法在道义和现实上放弃对胡塞的支持。这是伊朗既寻求和美国改善关系,又对美国严重不信任情况下的两难困境。
总之,胡塞武装既对美国、以色列构成了挑战,又是影响美国、以色列与伊朗关系的重要角色;对于伊朗来说,胡塞武装既是伊朗地区政策的重要抓手,也是掣肘和限制伊朗进行政策改变的包袱。
“中东睿评”是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刘中民教授的专栏,坚持现实性、理论性、基础性相结合,以历史和理论的纵深回应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