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不要进厂》
早起对于中年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何况是今天这个日子。
当我赶到清津造船厂门口,准备迎接专列的到来时,尽管天色刚刚大亮,洪厂长显然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 今天总该好好进一回厂了吧?" 心情大好的洪厂长和我打招呼时,甚至哼着《今天也和那天一样》,仿佛今晚的演出,他也要和金玉珠、崔雪姬她们同台似的。
" 是啊,今天怎么能不进呢?" 我笑着点点头。
我们第一次打交道,还是我回清津任职不久的一个下午,当时刚刚从平壤回来的洪厂长,招呼着上酒上菜,在船厂招待所最大的包间里等着我。我进门时,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那是我 18 岁那年,代表着共和国形象的 " 万景峰 92 号 " 客货轮在船厂下水的瞬间。

频繁往返于朝日、朝韩之间的 " 万景峰 92",见证了那段东北亚关系史上难得的 " 破冰时光 "
" 那时候我还是个学徒,就是给它忙活下水之后,您父亲推荐我去读的大学 ",酒未过三巡,已有了几分醉意的洪厂长,絮絮叨叨地跟我扯着往事。
那两年发生了很多大事,有些事我和他都知道,比如庆祝金日成大元帅的 80 岁寿辰,比如苏联解体,比如中国和南朝鲜突然建立了外交关系;有些事我知道他不知道,比如改变了我人生的那个下午。
记得那天中午父亲刚刚出席厂里的庆祝活动,一级国旗勋章还没来得及从西服上取下,带着些许酒气和冲天的怒气杀进了家门,手上是那根早就盘得油光水滑的门杠子。
早知大事不好的母亲忙拦在他面前," 他爸,别这样,别这样…… "
父亲没有理她,透过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片,一下就找到了拎着书包、企图跳窗逃走的我。
" 拿出来吧 ",他用门杠子指了指我的书包,语气比我想象的平静一点。
" 爸,拿什么出来啊?今天庆功会,不该是您拿点好东西出来…… "
" 少给我打岔!志愿!志愿表!"
" 他爸,老大填的就是金综大(金日成综合大学),别吓他了 ",母亲赶忙替我打掩护。
" 你不用替他瞒着了!中午喝酒老崔还问我,说老大要接班了也不跟大伙说一声,不够意思!我要是回来晚点,他是不是就要把志愿交上去了,啊?" 皮笑肉不笑的父亲举起了杠子。
金工大(金策工业综合大学)船舶与海洋工程系,是我自认为藏得很深的、子承父业的梦想,但在父亲面前却浅薄得可笑。这事儿我只跟崔平一说过,可这家伙怎么就啥都跟他爸说呢?我的脾气一下子也涨了起来:
" 爸,金工大怎么就不能圆您的梦,说白了您不就是指着我飞黄腾达…… " 我已经闭上眼睛抱着头了。
放在平常,不等说完这句话,我胳膊上或者肚子上肯定已经吃了一杠,但这次居然没有。只听得咣当一声,睁眼一看,父亲扔下门杠大步流星杀向我的房间;沿着他半秃的头顶看过去,刚才急着要逃,没来得及关上的房门里,我那东躲西藏、秘密施工、好不容易做了个七七八八的船模赫然曝光了。
那是美帝国主义刚刚造出来的 " 阿利 · 伯克 " 号,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驱逐舰,当初我第一次看到它的照片,还得拜崔平一这个军迷把一本内部期刊从船厂图书室里顺出来(毕竟他母亲就是管图书室的)所赐。我们俩在草稿纸上画了半天的图,最终庄严地决定做一个模型出来,施工由我这个船厂总工程师的儿子负责干活,材料由他这个船厂总务科长的儿子负责搞定。

1991 年 7 月 4 日,DDG-51" 阿利 · 伯克 " 号服役
接下来的记忆是很碎片化的,好像是父亲抓着船模要扔到门口的池塘里,好像是我吃了他狠狠的一巴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好像是闻讯赶来、满脸愧疚的崔平一把我扶起来……
" 张书记我跟您说吧,这回咱们能打败罗津厂,拿下两艘驱逐舰的单子,军需工业部的崔局长没少出力,听说他也是咱们厂家属院出来的?" 也许那天还能想起更多的事,然而洪厂长的又一杯酒,打乱了我的回忆。
现在的崔平一,或者说军需工业部少将局长崔平一,经常往返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北京、沈阳、大连和烟台之间,忙着那些惊天动地却默默无闻的大事,我们在平壤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面。大学毕业就赶上 " 苦难行军 " 的我们,早已无暇回顾那些儿时的友谊,从基层摸爬滚打这些年,虽然在决定升迁的关键场合,偶尔听到过领导们低声说着我父亲的名字,但我相信决定性的因素,还是源自我对这份艰难事业的忠诚。
在超饱和工作中超饱和抽烟的父亲,在见证了船厂 20 世纪最后一艘万吨散货船下水后,安静地走了,留下母亲把弟弟妹妹们拉扯大。当我接到一纸命令,回到家乡当书记时,也有人说闲话,说张某人回清津了,说明他在这轮斗争中出局了,以后就是侍奉母亲养老了如何如何。我付之一笑,他们来过几次清津?
我知道清津已经不是儿时那座直辖市,但这颗工业和贸易明珠在东海岸的地位仍然无可取代,论起城市排行榜," 清津认第三,谁敢认第二 "?所以,即使我知道清津造船厂已经停产多年,但洪厂长每次找到我希望帮助解决厂里的生活物资问题时,我不仅是被他描绘的、驱逐舰建造步入正轨后,带动清津大发展的愿景打动;更是因为从心底里相信,国家不可能放着这里不管,所以每次我都尽可能满足厂里的要求。
虽然清津曾经是一个贸易兴盛的城市,但疫情后这几年物资也并不充裕,所以市里有人对此有意见也正常。有一位老同志曾直言不讳," 书记同志,您还是多去厂里看一看吧,那里早就不是您记忆中的那个清津厂了,这些年他们造过几艘船啊?" 那是国家有困难,你作为老同志不清楚吗?要是我们连这点物资都满足不了他们,这座曾经见证辉煌的老船厂还能留下多少人呢?

2021 年 7 月,仍作为渔船临时避风港使用的清津造船厂港池,右下角为此次事故发生地
如今,当我跟随着前呼后拥的最高司令官一行走进外表焕然一新的清津造船厂大门时,这种感觉不仅是战胜了那些理解不了上级决策的下属们,更是战胜了我的父亲。33 年前,他给了我一巴掌之后的最后通牒是," 不要……进厂 "!现在呢?我就光明正大地进厂了,尽管是坐在观礼台的最后一排,但看着即将下水的,那艘我们的 " 阿利 · 伯克 ",父亲,最终还是我赢了,是我们赢了。
我看到精神焕发的洪厂长凑在最高司令官耳边,在说些什么。那天在酒桌上,豪情满怀的他对我保证," 张书记,以后的清津不仅会是驱逐舰的故乡,主体造船事业最辉煌的篇章也将奏响在这里,又一座不夜城即将诞生!您这些年的帮助,清津厂都记着,您接道委责任书记(清津市是咸镜北道的道府)是早晚的事…… " 当时我还严肃地打断了他,不要讲这些没边的话。

2025 年 3 月,陪同最高司令官视察在建驱逐舰的洪厂长
然而,尽管排在欢迎专列的官员末尾,但当我被道委书记向最高司令官隆重介绍的时候,能再上一步的想法还是涌上心头。后面几位领导与我微笑握手时,我感觉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还是当年那个三十出头,在龙川火车站爆炸救灾现场立下大功的党员突击队长。从那时候起," 别人一倒霉,就轮到他姓张的出风头 " 的说法就流传开来,我对此不屑一顾:有本事你们别搞出问题,让最高司令官难堪啊?
国歌奏响,国旗飘扬,呼声雷动,直上苍穹,我从未在清津见过如此庄严盛大的仪式。父亲啊,1992 年的 " 万景峰 -92",能和今天相提并论吗?
我看到国防相努光铁大将起身,执行下水仪式,他高大的身躯恰好挡住了驱逐舰的一部分,我只听见酒瓶在船舷上破碎的声音。我该不该冒着被斥为不守规矩的风险,站起来看清楚点呢?反正我是在最后一排,大领导们应该不会怪罪吧?
可是没过几秒钟,我就不用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了。
即使我那点船舶知识在 18 岁之后就停止更新,我也知道眼前发生了多么可怕的景象:舰艉急不可耐地滑入水中,舰艏却倔强地在滑道上挣扎,在上千吨重量的惯性作用下,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斜拽进港池,发出可怕的金属摩擦声……努大将已经颓然跌坐下来,其他高级将领们噤若寒蝉,与台下的慌乱声相比,台上的死寂更让人恐慌。

5 月 22 日的卫星照片中,横卧在下水滑道一侧的 " 崔贤 " 级 2 号舰
本来我和其他人一样,都在等待最高司令官下命令,可是洪厂长突然不管不顾地冲下了主席台,冲向倾斜滑道,不知所措的警卫们没敢拦住他。这使得接下来的场面更为混乱,在政治局委员和大将上将们大呼小叫的当口,已经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清津市委责任书记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我反而产生了一种多年未见的平静感。
我看见了父亲,他像几分钟之前的洪厂长那样笑着,站在倾斜滑道上向我招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此时观礼台上已经人去台空,我也没费神去想大人物们都去哪里了,好像是挤在滑道的一头紧急开会?可父亲分明站在另一头。
我对着空气说:" 爸,您帮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父亲笑着走了过去,他的步伐很快,可是人群突然也散开了,滑道边只剩下长跪不起的洪厂长。我走到厂长身边时,父亲的影子已经消散,只留下一尊跪在地上、充耳不闻的雕像。我真的很想跟他说些什么,至少问问他你也看到我父亲了吗,可是我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们以一跪一站的姿势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不认识的两个精壮汉子把厂长架走。为了今天专门换上了新衣服,如今却一脸悲戚的工人们聚拢过来,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他们,看着远去的厂长,转头又看着我,难以压抑的哭声正越来越大。
于是在父亲那一巴掌 33 年后,那种天旋地转再次找上了我。没错,同样是高悬的太阳,同样是倾倒在水中的战舰,还有那回荡在耳边的:
" 不要……进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