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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收藏㉛|顾铮:收藏何以再造文化与历史

【编者按】

在中国,摄影收藏还是一件新鲜事。尽管图片已经是人们日常交流的方式了,但摄影摄影似乎仍是一件遥远的事。与此同时,近年来中国的影像收藏市场逐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与机构开始意识到了影像的价值:出色的摄影是时代的见证,也具有艺术价值,连接了个人与集体记忆。

图像泛滥的时代,收藏摄影似乎是一种逆行的选择——需要耐性、品位以及对观看方式的思考。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著名摄影评论家顾铮长期关注摄影史发展与社会文化脉络,他曾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上海在中国摄影发展的历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无论从什么意义来说,都是应该进入到现在的收藏议程中来的。而且这也是一种提升上海文化影响力的新的潜力和方向。”在这篇文章里,顾铮在研究、写作、策展和访问学习的过程中,通过对世界不同机构与个人所建构的摄影收藏系统的观察,发表了自己对于摄影收藏的观点。

问:您最初是因为什么契机进入摄影收藏这一领域?

答:就收藏而言,我个人似乎没有可以回想起来的契机。如果说有“进入”所谓的摄影收藏领域,倒不如说是“接触”摄影收藏更妥当一些。由于我不断地在自己的工作过程中看到、接触到一些公私机构与个人的摄影收藏活动,因此,逐渐地对这个领域有了一些了解,同时,也因为各种契机写过相关的文章,因此,也算是对此有比较持续的关注。

问:从您的研究与策展经验来看,哪些机构的摄影收藏让您印象深刻?

答:印象深刻的公私机构及个人的摄影收藏应该还是比较多的。我个人因为研究、写作和策展活动,与一些机构或个人的收藏有某种形式的合作,另外也作为一个外部的参观者从旁了解一些情况。

参访康奈尔大学强生美术馆摄影收藏,2018年。摄影:顾铮

以公私机构来说,既有综合型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档案馆以及某些专业博物馆的摄影收藏,也有以摄影收藏为主打的摄影美术馆或摄影博物馆。至于个人摄影收藏,则各有其不同的规模与特色。那些足以令人产生深刻印象的机构与收藏家不外乎保持着各自的收藏特色。

当然有些机构或个人未必从一开始就有收藏方针,往往是在收藏的过程中逐渐明确的。此外,有规模的收藏体系也需要经历一段相对较长时间的积累,这正体现了收藏讲求持之以恒的理念。而我个人认为,无论公私,更高意义上的收藏活动是文化的再生产与历史的再书写。

问:您觉得哪些机构对我们今天建立摄影收藏体系具有启发性?

答:无论是机构还是个人,要建立一个收藏体系总得有一个渐进的过程,除非是暴发户式、鲸吞式的收藏,那应该是搜刮,不是收藏。据我所知的一些公私机构和个人收藏,予人启发的地方往往在于他们建立收藏的过程。

哈佛艺术博物馆的摄影收藏展示专场,2017年。摄影:顾铮

在收藏的过程中,他们需要根据自己具备或遭遇的各种可能性,包括动机、趣味、资金等变数,逐步地展开收藏的方向,逐步地确立属于自己的收藏方针。因此,这往往是一个充满了痛苦与欢乐的过程。另外,保持激情也许很重要。

问:您曾提到“收藏是藏家的自我定义”,能否进一步谈谈收藏对于个体的意义?

答:也许收藏的乐趣之一就是逐渐建立起一个整体,同时也是一个发现自己、定义自己、完成与实现自己的过程。对收藏者来说,最重要的也许是对艺术的热爱以及收藏所需的持续的激情。某种意义来说,收藏也是一种自我暴露。

如果你有勇气呈现自己的藏品,等于有勇气对外呈现你自己的趣味、眼力还有财力。所以,做一个收藏家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你最终需要把藏品分享出来。其实,收藏也是得到社会承认的途径之一,人会希望得到他人的承认,同时也是一种炫耀。当然炫耀本身没什么问题,没人能阻止任何人的炫耀。不过,收藏总归是要和他人分享,最终成为社会财富。

休斯顿美术馆摄影收藏库一景,2008年。摄影:顾铮

问:我们常说艺术市场会影响创作,市场的偏好会否对当代摄影的叙事方式、美学风格产生潜移默化的引导?

答:应该是先有创作,然后再有市场兴起,作品进入流通进而有人愿意收藏。从收藏的角度来看,应该是由收藏家跟踪、追随他们喜爱的创作。

如果一个投机的艺术家,基于对收藏家(还有市场)的认知而制作投其所好的作品,这样的艺术家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息。只有听从自己内心,创作出了非你莫属的艺术,才具备被市场关注进而被收藏的可能性。

参观明尼阿波里斯美术馆摄影收藏,2007年,摄影:顾铮

我认为真正的收藏家会喜欢独一无二的创作者及其作品。因此,应该不会出现收藏引领创作的现象。当然也会有收藏家向喜欢的艺术家订作品,但前提应该是先有艺术家的创作,后有藏家的订单。不能否认艺术市场会影响创作,但主要表现在艺术家努力追求独创性以求获得自己的独特定位与影响力。真正的艺术家可以满足市场需求,但是以他的独一无二的作品来满足市场的。

问:请给当下正在建立摄影收藏体系的藏家三条建议。

答:我没有能力提建议。多数藏家都是具备充分经济能力的人,换言之,他的事业成功已经证明了他的才智,只要愿意学习,肯定能达成收藏的目标。收藏也许就是通过不断学习以及偶尔上当完成的,我觉得对收藏家提建议可能会自讨没趣,没有建议就是最好的建议。

况且,收藏本身不存在失败的概念,收藏需要的是开心,开心也是一种成功。

问:您怎么看“可复制性削弱了摄影收藏价值”的观点?

答:确实曾经听到藏家抱怨摄影因为有底片或是数码文件,所以不能确保自己收藏的唯一性,甚至有些藏家还要连底片一起购藏。同时,也听说一些摄影家无法严守对版数的承诺。

不过,可复制性就是摄影的特质,虽然从投资角度来看,藏家对可复制性抱持疑虑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排除更多的藏家是喜欢摄影作品本身。因为,这些作品符合他的收藏方针,对他的收藏体系是必要的。

英国摄影藏家居所一景,2012年。摄影:顾铮

人们收藏艺术品可以基于任何理由和目的,如果只考虑唯一性,那就可以不考虑收藏摄影作品,或者也可以出高价收藏摄影家只为你创作的作品,如此就不用担心其他人拥有相同的作品了。还有一个值得探讨的例子,日本摄影家森山大道拒绝以版数形式出售作品,他曾说:“希望你喜欢我的作品中的图像而不是别的什么。”

问:AI生成的拟真图像对包含摄影在内的影像创作提出哪些挑战?

答:虽然盖蒂中心(Getty Center)已经收藏了人工智能AI作品,但AI在什么意义上能够威胁到人类发自内心的表达?我目前还没有感觉到。

AI生成的图像都是基于大数据,但这个大数据不是AI生成的,AI无法脱离人类的社会实践去凭空臆造。AI作品没有肌理和触感,更没有能令人感受到的灵魂颤动甚至痉挛。基于这一点看,至少我目前为止不曾担心过AI会威胁到人类的艺术表达。

盖蒂中心图书馆的李西斯基收藏,2017年。摄影:顾铮

我还发现,不少人一开始会玩一下,但似乎没有太多人能持续下去,都是玩了个寂寞,玩了个自讨没趣。诚然有人可能会说摄影也是经由器械实现的图像生产,但摄影的最本质特点是不到现场没有图像,必须来自现场,必须直击现场,而AI作品是指令的产物,从来与现场无缘。

问:在这个“每个人都在创造图像”的时代,当摄影变得如此民主,摄影收藏的边界是否也正在改写?

答:对机构来说,收藏可能是一种基于社会责任的社会实践,需要遵从某种社会规范和要求。尤其是公立机构,用的是纳税人的钱。因此,在展开收藏实践时要谨慎行事,理论上是要向社会公开收藏支出的。

瑞士温特图尔摄影博物馆,策展人彼得·普夫伦德展示瑞士摄影师在中国抗战时期拍摄的照片,2016年。摄影:顾铮

对个人来说,收藏就是个人快乐。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只要他觉得值得收藏就可以行动,那些机构可能认为不宜收藏的作品,个人可以凭一己喜好一意孤行,然后,他的收藏行为就可能扩展了收藏的边界。不过,无论是机构或是个人的收藏,最后都由社会给予评判。

原文刊载于《收藏/拍卖》2025年夏季刊

原标题《收藏何以再造文化与历史:专访顾铮》,作者:赖奂瑜